《红楼梦》第五十三回写到邢夫人,说她“又正害火眼”,然后写年关又近,王夫人与凤姐镇日都忙,因此诗社应该开展的集体活动,便停了一次又一次。

这一回里交代说邢夫人患了火眼病,粗粗读过,觉得不过是一句无关紧要的过场文,有无皆可,其实,若细究起来,倒也未必。

这害火眼病,就是我们今天俗称的红眼病,医学上叫急性卡他性结膜炎。

患病后,患者眼睛红肿、干涩、疼痛,而且这病发作快,传播也快,它可以通过病人接触过的毛巾、脸盆、手帕、碗筷等日常生活用品,迅速传给健康人群。

在今天,若是患了红眼病,治疗方法也简单,不过是用消炎杀菌抗感染类的眼药水,多多滴上数十次,然后再配合口服清热去火类的药物就完了。

在古代,它的中草药治疗法也简单,不外是用夏枯草、香附、甘草煎汤服用就是了。

这个药方就叫夏枯草汤,关于此药方,《本草纲目》里有详细记载:

以夏枯草二两,香附二两,甘草四钱,为末。每服一钱半,清茶调服。下咽则疼减半,至四五服良愈矣。

不过,我们在这里,倒并不是要去絮絮叨叨说治疗红眼病的方子,而是要说邢夫人患的这红眼病本身。

乍看起来,好像也看不出邢夫人和红眼病有何关联,但是最容易在春秋季节发病的红眼病,作者却安排在年关将近的冬季,让邢夫人患上了,若细究起来,倒更像是作者的狡黠之笔,有更深层次的讽喻之意在。

众所周知,邢夫人是小说里贾府著名的尴尬人,作为贾赦的填房,她在贾府,没有子嗣,还上不得贾府最高统治者贾母的喜欢;身为继母,下又得不到身为儿媳的王熙凤的奉承,然后又为人荒唐,一味只知奉承丈夫贾赦,连给丈夫纳小妾的事,都上竿子去帮,最后楞是把自己帮成了个尴尬人。

在这偌大的贾府,整日看着身为儿媳的王熙凤,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威风八面地发号施令;看着因为宝玉,同样处处都要压自己一头的王夫人尊贵体面,同样出身官宦之家的邢夫人,岂有不红眼的?

所以这红眼病,实在是非邢夫人莫属。

患了红眼病,非夏枯草不能治。

这夏枯草,在乡间,极是常见,它喜欢温暖潮湿的环境,常生长于山涧低洼处、河岸草丛中,还有田埂芳草青青处。

它有宿根,是多年生草木,常常成片生长。

农历三四月间,开淡紫色小花,丛丛簇簇,微风过处,亦娇娜可爱。

它的果实呈麦穗状,而比麦穗要小,在我们那里,叫它作榔头角花,大概也是因为它的果实形似小小榔头。

关于夏枯草的形貌,李时珍在《本草纲目》里对它的描写,甚是美丽:

苗高一、二尺许,其茎微方。叶对节生,似旋复叶而长大,有细齿,背白多纹。茎端作穗,长一、二寸,穗中开淡紫小花,一穗有细子四粒。

夏枯草的麦穗状果实,花谢后作深绿色,待结子成熟后,一变而为棕红色,这时候便可以采收了。

记得小时候,暑假盛夏时节,我们小孩子常常跟着大人,漫山遍野采夏枯草去。

它成熟晒干后的果实非常轻,记得那时候,五块钱一斤的夏枯草,往往要采上好大一包,采好久,才够得上一斤的量。

除了治疗红眼病,这夏枯草,在炎热夏季,也可以用来制作凉茶饮用的。

因为味苦性寒,所以夏枯草配伍金银花煎煮或沸水冲泡服用,降火祛暑效果最是明显,但是脾胃虚寒者还是要慎用。

夏枯草和大多数植物的生长周期不同,它在冬至后,万物枯萎凋零的季节开始生长,农历三四月间开花,入夏便枯萎,所以才得名夏枯草。

这样的夏枯草,其实和身处贾府的邢夫人倒真有几分相似。在贾府烈火烹油、鲜花着锦时,在大观园女孩子的欢乐王国里,空气里到处都洋溢着幸福的笑容、青春的绮丽和富贵的气息,而在这一众欢声笑语的包围中,膝下无子御人无术宅斗无谋,处处落于下风,郁郁不得志的邢夫人,像极了万物繁盛野蛮生长的盛夏时节,在蓊郁草丛中,那悄然枯萎的夏枯草。

不过经冬复历春的夏枯草,也有它生长的好时节,只是这时节,大地万物都还在沉睡休眠之中,一如邢夫人在嫁入贾府前,身为家中长姐的她,在娘家,因为母亲早逝,底下弟妹年岁又小,处处大权独揽的她,一如后来在贾府当家管事吆五喝六的王熙凤。

我母亲去世时我尚小,世事不知。他姊妹三个人,只有你令伯母年长出阁,一份家私都是他把持带来。(第七十五回)

这是小说里邢夫人胞弟邢德全评价其长姐的原话,在他的牢骚满腹里,我们也对出嫁前在娘家的邢夫人贪取财货、克扣异常的为人,有了一个大致了解。

那是邢夫人一生中,属于她自己繁盛快乐生长的好时节。

后来嫁入贾府的邢夫人,便只有落寞和枯萎。

多少年没有看见过夏枯草了。

那日午后,经过单位门口一片杂草丛生的地带,远远地,我忽然发现一小片淡紫色的光,在初夏雨后的密密草丛中,一下跃入我的眼帘。

走近一看,果然是童年的夏枯草。

它麦穗状的果实,穗上次第盛开的淡紫色小花,一朵朵一串串,细细碎碎,还和小时候一样,不招摇,不张扬,在乱草丛中,寂寂绽放,却带着雨后的水滴阳光,晶晶然闪亮了我的眼。

我默默靠近它,俯下身,细细嗅闻它似有若无的花香,恍惚间,童年的岁月,有如三月的红蜻蜓,悠悠轻拂翅膀,一只一只,又翩翩飞到我儿时的窗前来。

这荒草丛中,寂寂生长的一簇夏枯草,竟让我忽然对身处贾府的邢夫人有了一丝恻隐之心。

是,在这深宅大院,丈夫是个老色鬼,很难说有什么夫妻情分,她又没有亲生儿女,没有显赫家世,无人可以依傍。

对上,她不得贾母欢心;对下,与人周旋内斗,她又没有智谋,处处落败。

她唯有贪婪不近人情的攫取更多钱财,才能消弭内心深处那一份无人可以依靠的恐慌和不安全感。

她到底也是个可怜人。

作者:午梦堂主,本文为少读红楼原创作品。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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